楚凡从虹桥机场出来所感觉到的是不同于宁川那种平铺直叙没有犹豫的冷风,而是如同五步蛇的毒液一样,一寸寸的把寒冷侵入骨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衣服上仿佛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然后听着那句“Welcome to Shanghai”,还有矗立机场旁那巨大的为世博会宣传的牌子“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明明是没有过去的夏天.........
连手机都没有开,直接随着人群到了等候出租车的地方,天已经慢慢的有些暗了,远处的天空被通彻而密集的灯光映出了颜色。
那里应该是外滩的方向吧?不知道东方明珠是不是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看,正在赶工的环球金融大厦是不是如同电视里所看到的一样毫无品位的直耸云霄;弄堂里的景色是不是真的那么《悲伤逆流成河》,卷着轮船鸣笛声的黄浦江是否真的那么深情地诉说着百年沉浮?
头靠在玻璃上,蒙蒙细雨让视线有些模糊,高架路上看到的夜景如同小说里描绘的那样朦胧,诱惑,暧昧,好像把人吸进去的磁场。
是的,可以确定了..........
彻底的离开了那个记录自己最宝贵岁月的地方,离开了爸妈,没有了南昱的喋喋不休,没有了黄潇那张美丽的脸,然后在空气中闭着眼睛寻找,虽然只有一瞬间。
“城,我来到了你生活三年的地方,是这个地方把你从我们身边带走,是这个地方让你散发着超越我的璀璨光芒,也是这个地方,将你无情的撕裂,扯碎,蹂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你说过在高中的岁月让你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恶心和抑郁,但又无可救药的深爱着这个城市。
相信我,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你残留的气息,那样的贴近却飘逸,温暖却漠然.........”
楚凡
2009年八月30日
于外滩
无所事事的日子的确让人很没有实在感,特别是对于一个十几年都奉献给学校,早已经习惯了每天排满课程的人。正是如此,很多东西会变成一把双刃剑,就好比是“闲”这个字,忙碌中带着一个闲,是一种生活的小智慧,但如果这玩意儿多了,像海啸一样铺天盖地,那就会把人吞噬,从此没了方向,没了目标。
就好像现在的夏城,唯一的那个在九月开学后依然在家里顶楼的阳台上看着天空发呆的人。
夏天如同盛大烟火焚烧后的余烬化为了挥之不去的秋老虎,带着一股怨恨,混在渐渐出现的湿气中,闷热的让人无法呼吸。
汗水早就浸湿了衣服,不过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即使从十五分钟前就感到视线有些发暗,意识也始终都涣散着。
——我想你。
手机里的那一条短信就是毒药,毫无征兆的再次出现,鸩杀.........................
可悲的却是自己甘为鱼肉,看着那个曾经在自己眼里完美无瑕的天使变成了伸着带刺藤蔓的恶魔,缠绕着自己的身体,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想了很久,试了很多种回复,但都一一删掉,这句以前最喜欢看到的话,如今却根本没办法接。
最后夏城只能打上去三个字,“我还好”,并发送。
对方回复的很快,这让夏城反倒有些不适应,因为有些习惯即使源于不公平或者是委屈之类的情绪,也会慢慢地融入生活的节奏中。
过去的那些年,从不会这样快的回复,夏城无数次都是在攥着手机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的进入睡眠,然后逐渐习惯在一条信息之后等二十分钟或者更多时间再去检查手机,因为不可能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及时回复过,就好像对方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一样。
——我明天回宁川,我要见你。
夏城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回复道。
——双休日就要回来?你的学校很闲吗?好好在那里,别跑了。
发完之后,夏城像是藏杀人凶器一样把手机放进了不常用的那层抽屉里。
求求你了,别回复了,放过我吧....................
自从发现自己接下来变得无处可去之后,夏城就变对很多事情很热衷,无论是有事没事就打扫自己的房间,还是经常跑到自己表哥正准备开张的动漫店里干体力活,甚至趁着假期自己跑去了驾校把本子考了下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下来。
只要停下来就会感觉到那个洞越来越大。
而现在,不只是空洞所带来的恐惧,还有别的东西。
夏城用力捂着耳朵整整十分钟,再松开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鼓膜已经很不舒服了。
真的不能闲下来,刚刚只是发一会儿呆.........就看到刘亦昕发来的消息。
这个名字根本就不能想起来,一闪而过的已经不再是美好的片段,只是不停地回放着那句话,“就这样吧,咱们分手,你保重。”
不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当刘亦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概忘记了一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夏城有多爱她。她也不知道那一刻是夏城最最需要她的时候。不过最讽刺的是,她当然不会预料到,从那一刻起,她也许才真正开始爱上夏城。
2009年7月
高考成绩下来的第四天。
家里所有多年来都“很融洽”的长辈们突然没了联系,甚至自己的两位哥哥夏铭和夏浠都没任何音讯,然后妈妈一直还是那么忙,几乎每天见不到面,也许是刻意的回避了自己,至于自己的父亲夏忠言.................至于那个自己叫了十几年爹的夏忠言..............那个姓夏的...............像看着垃圾一样的眼神。
夏城一直在房间里,四天来,接了两个电话,拨了一个电话。
接到的电话分别来自黄潇和爷爷的病房。
夏城告诉黄潇结果,然后拜托她通知楚凡和南昱给自己一点时间,最近不要和自己联系。
已经在医院照顾爷爷整整八年的奶奶打来电话,当然,那是所收到的唯一的安慰,但同时也伴随着一个糟糕的消息,爷爷可能快不行了,也许就是这几天事。
拨出去的电话是给自己的女友,女友告诉他已经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沉浸在喜悦之中,甚至都没有在意夏城是什么情况,然后夏城静静地等待刘亦昕的喜悦劲儿稍稍平复一些,告诉了她自己的情况,电话对面的刘亦昕顿了一下,然后说了句:“这样啊,那也没办法,等一下向铮和沈丹楠他们有聚会,准备出发了,挂了先。”
接着又过了几天,夏忠言开始发声了,不过都是一些不太入耳的话,甚至让夏城怀疑这还是不是那个以文人自居,历来都温文尔雅的父亲。夏城听了好几天,没有还过一句嘴,因为没有任何资本还嘴,所以一直忍着;然而正因为这样,让对方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夏忠言的用词里开始出现了一些不符合身份的话,夏城有的时候听的浑身发抖,时不时地就想哭。但是他意识到了,从此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哭。
然后,夏城从小到大最爱最尊敬的爷爷带着那张慈祥的面容以及和病魔抗争了八年的疲惫,离开了这个世界;接着,在赶去医院的路上,一个电话,内容是:“那个我过几天就回北京了,其实我觉得咱们有些不合适了,就这样吧,咱们分手,你保重。”
夏城听着对方有些心虚的声音,瞬间的冰凉之后,猩红色的血液从心脏流出,视线黑了一下,伴随着耳鸣甚至都不是太确定她后面到底说了什么,但切实的感觉到那个洞越来越大,周遭的一些都被那摧枯拉朽的撕扯力揉成齑粉然后吸进去。
男孩的手一直在抖,但依然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好的,那你好好照顾自己,保重。”
接着很自然的挂掉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夏城到了病房,看着哭天抹泪的家人以及开始往房间外撤医用仪器的护士,走到一语不发看着爷爷“睡颜”的奶奶身边接过刚洗好的湿毛巾。
夏城看着爷爷说了句:“爷爷,城儿给您擦身了。”
接着解开了老人的衣扣,细致地给老人擦洗身上的每一处。
家里人愣愣的看着从一进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的夏城,而奶奶见状也打开了柜子把提前准备的寿衣和应用物品拿出来。
此时夏忠言也赶到了,开始招呼着已经不知所措的大伯二伯来帮忙。几分钟之后夏忠言和夏城开始给老人穿寿衣,数天来夏忠言说出了第一句正常的对话,“夏铭一会儿就到,夏浠的飞机已经起飞了。”
而夏城没有回应,直到遗体告别式的那天,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流一滴眼泪。
直到看着自己熟悉的人消失在那个狭长的空间里,留下一抔白灰。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男孩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出现一片大雾,没有了焦点。
等到黄潇得知了夏城和刘亦昕的事像个疯子一样拉上南昱楚凡找到他的时候,夏城在一家咖啡屋,除了那位女店员,只有他一个人坐在窗边,咖啡屋门上的牌子早就已经变成了“Close”。
夏城看着他们一副找到失踪人口的表情,微笑的向他们打招呼,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三个人看着突然瘦下去一大圈,面容憔悴的夏城,着实被惊到了。
南昱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皱着眉问道:“为什么出了事不联系我们?”
“这几天有事在忙,就没给你们联系。”夏城抬起头。
“啊....”
声音是黄潇发出来的,很细微的一声,估计没人听到。
夏城的眼睛是混沌的,一点光都没有,好像看不到焦点,像.........
“我爷爷不在了,一直在办送葬的事。”
还没等三个人反应过来,夏城看着他们的脸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喃喃道:“对啊........我没地方去........亦昕,不要我了呢。”
在不远处的女店员,擦杯子的手一直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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